正文约字。

冬天夜晚很冷，北方的夜很长，但很少下雪，显得冬天又格外长了几分，漫长的夜里她绝大多数时间是半睡半醒的，入睡并不简单，部分是因为冷，部分因为她害怕入睡。不过相对于夏天来说，冬天还不算难捱，夏天要入睡太容易了，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完全不足以抵抗倦意，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沉入她的恐惧，沉入梦里那片巨大的阴影。然而实际上梦里全是昏暗的，她知道那是阴影并不是因为梦里还有光，而是因为她就是知道。除了阴影之外，梦里什么都没有，只有在清醒与睡梦之间的界线上徘徊时，她能看到什么东西，听到什么东西。

艾丽卡什么都不知道。艾丽卡只知道只要外面打雷她一定会醒，不打雷的时候也会突然惊醒，不知道惊扰她的既不是梦也不是雷声，清醒也不是真正的清醒。她醒来时艾丽卡总是在她身边，还睡着，艾丽卡睡得很好，但艾丽卡很快也会醒来，因为她醒了。又做噩梦了？艾丽卡迷迷糊糊地问，而她只能点头，点头并不意味着肯定，但是艾丽卡什么都不知道，所以她点头。艾丽卡会试着把她搂在怀里，虽然她实际上更高也更强壮，所以实际上总会演变成她把艾丽卡搂在怀里，这不重要，总之她们是互相拥抱了，也许还会接吻，然后艾丽卡会很快入睡，她又一个人徘徊在那条界线上了，这次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，尽管艾丽卡什么都不知道。

有一天她在外面喝了酒，回到住处时艾丽卡刚吃完晚餐，正在吃餐后的水果，她跌跌撞撞走进门时艾丽卡来扶她，她们接吻，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情。曾有一位老兵对他们说如果有人给你的左眼一拳，你更应该把右眼睁大，好给对方一拳，而不是让右眼也挨上一拳。战场上就算被近身就算被蒙上眼睛，你也不能放下枪，放下枪就是放下自己的命，你要用恐惧把对方燃烧殆尽，对敌人也对爱人。她不记得自己对艾丽卡说过什么，只记得一字一句都带着酒精的、后来是水汽的热度，艾丽卡吃到一半的那个新鲜的桃子在玻璃杯里放了二十分钟，也许更久，直到她们都重新把自己收拾干净，坐到窗边的扶手椅上。

她太久没有喝过酒了，几年来接触酒精的唯一机会只有负伤时的消毒，但安静的城市里夜晚凉爽的风让她慢慢清醒过来。她想起自己对艾丽卡说了什么了，虽然只想起了一句。

她说：“我杀过人。”

在她无数个从梦中惊醒的时刻里，有那么一些短暂的时候，她能在那条界线上稍作停留，只有这样她才能看到能听到。她听到雷声，无数道闪电连接苍穹与大地，或像是硫磺与火，但这城里也许还有那么十个义人，只是不是她，因为她既不义也不在城里。她在城郊的山丘，枪口对准城区。砰。她是天罚或天罚的一部分。砰。瞄准镜里有人抽搐倒地有人恐慌有人四处奔逃。砰。砰。砰。梦里全是阴影，醒来时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，只有在那道界线上她才活着，活在那座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城市的郊外，但她也活不长，因为她很快会醒来。

但她醒来的时候艾丽卡也会醒来。她想艾丽卡是一只很小的水母，半透明的，在浅海里游弋，很难找到，就算找到了也不敢触碰，因为好像一碰就会碎掉，或者化到水里去，再也找不到，所以她宁可艾丽卡什么都不知道。可是那晚她对艾丽卡说了很多话，有种说法是水母是水做的，因为它们死后很快就会消失，所以对着水母说话也许就是对着大海说话，尽管她从没见过海，那么至少也是对着一小片水说话。水是生命，她却对着水讲述自己如何夺走生命，水面偶尔泛起几篇涟漪，是水母在其中摆动它的触须。

她发了好几天高烧，好像那晚将她和艾丽卡一同点燃的热量还未释放干净，如今又在她脑内复燃，这一次燃烧得很安静，已经没有杂质了。她梦到自己是一只鸟，飞过那片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城市和城外的小山丘，山上的树刚刚结出无花果，而她继续往前飞。她看到前面有一片草原，一群鸟在里面编织草做的巢，就飞下去想要加入，得到的回答是：“不，我们是云雀，而你不是。”于是她继续往前飞进一片森林，又有一群鸟聚在一个树洞旁边跳进跳出，那些鸟远远地就冲着她喊：“不，我们是啄木鸟，而你不是。”她很失望，于是想：那我到底是什么鸟呢？正好此时她飞过一片水田，水面很平静，她就低头向下看，但还没等看清，就一头撞进了捕鸟人的网里。捕鸟人押着她来到一个法庭，艾丽卡站在证人席上，要为她杀死的人作证，但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由艾丽卡作证，因为她从瞄准镜里看见过的每一张脸如今都出现在这个法庭里，从她第一次在瞄准镜里见到他们开始，他们就不曾离开过她。

法庭里要说话的嘴太多了，想来也轮不到她，于是她继续闭着眼睛，尽管她很想说话。她想告诉他们她知道水母是有毒的，然后她还想问问他们，她到底是哪种鸟儿。

Fin.

一些细节或废话

灵感来源：某次鸽子聚会尝试的结果，游戏《这是我的战争》以及卡夫卡和蒙特罗索的寓言，也许还有电影《波斯语课》。

原设里“她”有名字，叫塞西利娅，应该是有寓意的但是鸽掉了因为鸽太久所以忘了；艾丽卡的名字来源于《这是我的战争》里的角色，但我想写的其实更像艾米莉亚。

结尾处那个关于鸟的小片段原本是单独写出来的，起因是我意识到德语里的derSinn和英语里的sin在外形上如此相似，放到这篇姑且称做短篇的东西里算是从另一个层面上照应标题，当然它也是封面文字的灵感来源。更多的可以自行理解。

不奢求阅读愉快。